发布时间:2025-10-15 18:11:42    次浏览
广州书院史话(17)广州自古以来商贸活动都十分活跃,海内外商贾咸集,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商品集散地。乾隆年间朝廷封闭闽、浙、江三个海关,仅保留粤海关一口通商。全中国的对外贸易,几乎都流向了广州十三行。全盛时期,从事对外贸易的商行,岂止13家,多达26家。从一首流传下来的竹枝词,为我们展现了当年的商业盛况:“粤东十三家洋行,家家金珠论斗量。楼阑粉白旗竿长,楼窗悬镜望重洋。”(乐钧《十三行》)翰林院侍讲学士广东督学彭邦畴在《重修梅州试院记》中,形容广东人“四民之中,商贾居其半”。这种现象,在省城广州更为突出。康熙六十年(1721),鉴于广东有太多寓居的商籍子弟,需要有藏修息游之所,特准地方官学开广东商籍学额。但府学、县学名额毕竟有限,因此便有了开办书院的迫切需求。乾隆二十年(1755),盐运司范时纪和广东的盐商协商,在省城开办一所专门供盐商子弟读书的书院。大家无不欢天喜地,纷纷解囊。范时纪也捐出自己的俸银,官商合捐银四千六百两(次年又再筹得银四千两),在布政司后街(今广中路)买下一座旧园林,兴建起规模宏大的越华书院。 越华书院故址越华书院的格局,坐北向南,四进式,大门临街,门匾“越华书院”由两广总督杨应琚所题,二座为大堂,三座为讲堂,后座为先贤祠,两旁为学舍。西侧有“红云明镜”亭,启馆时供官员作歇息之处,后面是一片庭园,有司禄楼,下供文昌帝君神位,上为书楼;南侧有芭蕉园、监院居室;西侧为山长居室,门临荷花池,荷翻翠盖,花气氤氲;池畔有“风来水面”亭,卉木环绕,堆红积翠,阴时屯香晴屯凉,环境十分幽雅,据《越华纪略》载:“时当始创,人少地荒,水色天光中,净绿满庭,微凉四匝,檐前铁马,风过铿然……襄琴伫月,瀹茗烹烟于此间,少获佳趣,长斯院者,亦每次幽胜惬心,咸喜就聘。”何梦瑶是越华书院的首任山长。他执掌过粤秀书院,有丰富的书院管理经验。第二任山长冯成修,也做过粤秀书院山长。他是广东南海人,字达夫,号潜斋。乾隆四年(1739)进士,选庶吉士,充乾隆十五年(1750)福建副考官,升礼部祠祭司郎中。越华书院创办那一年他担任粤秀书院山长,继而接掌越华书院。 何梦瑶的浮雕冯成修学识渊博,有七步之才,坊间有很多他的故事,妙趣横生。据说他常与高宗对弈为戏。有一回,君臣在御花园对弈,一鹤翩翩飞来,高宗要冯成修以来鹤为题赋诗。冯成修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:“远望天边一鹤飞,朱砂为顶雪为衣。”讵料话音未落,鹤已飞近,大家一看,原来是只灰黑鹤,不禁面面相觑。高宗故意沉下脸说:“分明是灰黑色,你却说是白色,岂非欺君?”冯成修脑子急转弯,马上续出后面两句:“只因啄食归来晚,误入羲之洗砚池。”众人无不叹服。 冯成修掌教越华时,年逾半百,正是春秋鼎盛之际。他并不因越华书院是为商人子弟而开,便有丝毫轻慢,反而处处设定高标准,要求越华书院向粤秀书院看齐。他把自己在粤秀书院制订的《粤秀学约》,移植过来,严格执行,学约有十三项:一、端士习;二、立志向;三、崇正学;四、重小学;五、敦实学;六、崇实学;七、重师友;八、立课程;九、看书理;十、习举业;十一、正文体;十二、正题目;十三、习诗学。时粤秀书院设有两名监院官,他也要求越华书院设两名监院官;粤秀书院每月初三为官课期,十三、廿三为师课期,越华书院也萧规曹随,全盘照搬。 昔日书院,今日街巷越华书院授业,以立品敦行为重,读书作文,须以程、朱为依归;论八股制艺,则以先正为标准。经过冯成修悉心经营,越华书院名气愈来愈大,最初只设膏火30名,后来要求入读的人愈来人愈多,冯成修便向督抚大吏要求增设学额;因此,时人把越华书院与粤秀、端溪并称为广东三大书院。乾隆六十年(1795),94岁的冯成修赴京出席皇帝御赐的“鹿鸣宴”,翌年在家中安详去世。哲人虽萎,但他种下的树,却已枝繁叶茂。而他的名字,则在悠悠岁月中,被人们渐渐淡忘了。在广州恒福路附近,有一座古老的坟墓,依山而筑,祭台两侧竖立着一对高达四米的圆柱形花岗岩华表,上饰浮雕云龙纹,直指苍天,气势不凡。附近居民都说墓主是洪秀全的老师,直到2004年前后,考古工作者才发现,那是冯成修的墓。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冯成修是谁,更别说他有什么风绩了。时间就是如此残酷。在越华书院的山长中,有一位来自广东钦州(现属广西)的壮族学者,他的名字叫冯敏昌,字伯求,号鱼山。乾隆四十三年(1778)进士,改翰林院庶吉士,散馆授编修。他是一位大旅行家,做官四五年,远游七年,走遍大江南北、名山大川,金石学家翁方纲说他:“衣食奔走于四方,遍游五岳,穷探奇险。其游太华苍龙脊攀絙索而陟千仞,昔人危栗咋舌处,犹手拓铁絙题字”。(《冯鱼山诗集序》)冯敏昌在父亲去世后,丁忧三年,不再复出,一心在岭南执教。他曾在端溪书院主讲,嘉庆六年(1801)执掌粤秀书院。当他离开肇庆时,当地士人为他摆下的饯行酒宴,多达几十席,相连十里,几乎全城商店都为之停业。在述及自己的从教生涯时,冯敏昌有这样发人深省的话:“今夫书院之设,所以育才,尤以畜德为先。”(《好德堂记》)他认为讲圣门之学,大抵就事上见心,又顺理成章,至公无我,可以处处推广,目的在于求仁。因此,他把行迹鄙秽、学殖旁落、功名蹭蹬、家事削弱、子弟失教、受恩莫报、省运不振、效忠无术、正世无才、没世无称、总成不孝,视为人生在世的“十一大耻”。冯敏昌每天闻鸡即起,危坐读书,与“诸生切磋专经致用以期实学”。无论在哪个书院讲学,他都会以《端溪书院学规》为绳检,“正学宜先讲,志向宜先立,品行宜先敦,义利宜先辨,礼仪宜先习,五经宜背诵,书理宜疏通,文体宜先正,诗赋宜究心,书艺宜得功,诗学宜兼及,训诂宜先通,课程宜各立,应课宜自勉,出入宜节少,是非宜力戒”。清代的书院,是为科举服务的,只教时文制艺,但冯敏昌则增设经策论题课,研究地方利弊。经世致用的风气一开,甚于迅雷,思想界顿时呈现海立云垂之势,龚自珍、魏源、林则徐、郭嵩焘、徐继畲、梁廷枏等经世派思想家相继崛起,然追溯源头,冯敏昌实为开路先锋之一。冯敏昌是一位感情十分细腻的人,对于师友,赤诚相见。己善,亦乐人之善;己能,亦乐人之能。他的师长钱载、朋友张锦芳去世时,伤心痛哭至吐血。情深如许,旁人不禁也陪他掉下两行眼泪。他掌教越华书院时,宋湘是粤秀书院的山长,两所书院近在咫尺,两位儒者更是惺惺相惜,经常在一起研究学问,商榷疑难问题,互相表达钦佩的心情,建立了深情厚谊。冯敏昌殁后,其门人把他的诗册稿本送到京师,请在京的翁方纲、宋湘等人斟酌选定,辑成传世的《小罗浮草堂诗集》。他生前经常用自己的钱为书院修葺门窗、桌椅,但他留给家人的遗产,却只有三十几张典当票据。儒者的渊清玉洁,一至于此,令人欷歔叹息。 嘉庆二十二年(1817),大学者阮元出任两广总督。他在广东一共待了九年,但对地方文化的贡献,不可胜数。最为人熟知的是他创办学海堂,成为广州最负盛名的书院之一,他还有一项大功德,不太为人提起,就是主持编修《广东通志》。这部《广东通志》,被后世公认是质量最好的广东志书,编纂者都是由阮元精挑细选,亲自指定的。在四位总纂中,有三位是广州书院的掌门人——陈昌齐曾任粤秀书院山长,谢兰生曾任粤秀、越华两书院山长,刘彬华曾任越华书院山长。在分纂中,吴兰修曾任粤秀书院监课,曾钊、吴应逵后来担任过学海堂学长。都是名重一时的鸿儒硕学。刘彬华,字藻林,号朴石,广东番禺人。乾隆五十一年(1786)中举,当时他才15岁,与他同一科乡试中举的,有一位98岁高龄的老人。老少同榜,年龄相差83年,有人赋诗云:“老人南极天边见,童子春风座上来”。这也是科举史上一件趣闻。嘉庆六年(1801),刘彬华中进士,选庶吉士。散馆授翰林院编修,但他却绝意仕进,飘然返回家乡执教。他在嘉庆九年(1804)出任越华书院山长,并先后主讲越华、端溪、羊城诸书院凡二十余年。他任事不辞劳苦,勤于课士,尽职尽责,教导生徒,要学行并重,善始善终。越华书院设生童正外课生,虽然已从最初的30名,增加至50余名,但由于书院名气很大,上门报读的人络绎不绝,远远不能满足人们求学的需要,刘彬华向督抚争取增加学额至150余名。他在越华执教六年,成绩卓著。按朝廷规定,有成效者可奏请议叙,给予加级、记录等奖励。但刘彬华却以“授徒儒生,分内事”为由,婉言谢绝了议叙。刘彬华一生不愿做官,惟愿从事文教事业与地方公益事业。其性情的温恭,蕴藉,敦厚,通达,平正,润泽如玉,为他赢得了“粹然儒者”的口碑。他在世时曾从容谈及身后事,遗嘱死后不鼓乐,不买水,不作佛事,家祭不杀生,出殡人夫不得过百,不刻行状,不撰墓志,不刻诗文集。一丝不挂而来,两袖清风而去。谢兰生,字佩士,号澧浦,别号理道人,广东南海人。嘉庆七年(1802)进士,选庶吉士后进学于常庶馆。但他也是无心仕途,未满三年,借父老无人奉侍为由,辞馆返粤,迭主粤秀、越华、端溪三书院讲席,终日舟车劳顿,奔走于广州与肇庆之间。 谢兰生据谢兰生家乡的《里水镇志》所载,谢兰生既是一位大画家、大书法家,也是一位大诗人,“诗学东坡,少时曾经有‘师事大苏’小印;书法师颜鲁公,参以褚遂良和李邕笔法;画得吴仲桂和董香光的妙趣,用笔雄俊有奇气。诗文与黄培芳、张如芝齐名。擘窠大字,当时无能出其右”。谢兰生讲学,奉程朱理学为宗,他认为周敦颐主静,程颐静坐,朱熹明心,都是敬一之学,所追求的精神境界,当如潦水尽而寒潭清,烟光凝而暮山紫,一派澄明透澈的气象。这些岭南学者,无论是在书院讲授圣贤学问,还是在从事编纂通志这一类地方文化事业,处处显出志洁行芳、学养纯厚和襟怀洒落的一面。有这些文化的精魂在,谁能说岭南是文化沙漠、蛮荒之地呢?清道光年间,越华书院又来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——梁廷枏。他是顺德人,字章冉,号藤花主人。他出生书香世家,幼年随父亲入西樵山静习,把父亲的书全部读遍。14岁那年,父亲去世,他迁居省城,在光孝寺读书,可惜屡试不第,以副贡终,转而潜心通古训,考制度,辨名物,在儒林有雅望,担任越华书院监院。当时大清王朝的国运已转趋衰微,由于朝廷坚持“薄来厚往”的外贸政策,以致出现巨大的逆差,英国人为求暴利,便做起罪恶的鸦片生意,甚至以战争相威逼。列强的恶行,令朝廷更加疑惧,竭力想关上国门,回到闭关锁国的老路。而闭关锁国政策,令一批头脑清醒的士大夫,有危急存亡之忧,从而产生强烈的变革要求。而变革又受到顽固守旧势力的抵制、反抗,演成激烈冲突,不断消耗国家的正能量,令外患进一步加剧。中国的近代史,就像连环套一样,一环套着一环,在古老的土地上,渐次展开。 谢兰生的花卉四屏道光十四年(1834),两广总督卢坤在越华书院设立海防书局,延聘梁廷枏为参修,编纂《广东海防汇览》四十二卷。这套书本来是由卢坤主编,但还没开始动笔,卢坤便病逝了,梁廷枏在巡抚邓廷桢的支持下,把全部工作扛起,经过两年时间,查阅了无数的文献资料,几乎是以一人之力,完成了这项意义非凡的工程。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,到广州查禁鸦片时,驻节越华书院。梁廷枏举家迁出书院,为林则徐腾出房舍做行辕,但林则徐却看重梁廷枏的知识才华,常邀他到行辕倾谈。梁廷枏把海防资料一一绘制成图,交给林则徐,作为整饬海防的参考。为了了解当时的社会舆情,林则徐请梁廷枏召集了越华、粤秀、羊城三所书院645人,借考棚进行一次“观风试”,也就是对鸦片贸易、民情吏治的问卷调查,对林则徐的决策,起到了重要的辅助作用。道光二十年(1840)梁廷枏补为学海堂学长。他所编写介绍英美等国情况的《海国四说》、《粤海关志》和《夷氛闻记》等书,朝野争相阅读,有着广泛的影响。对鸦片战争,南方人的反应,比颟顸顽固的朝廷,要敏锐、迅速得多。南方人是最早被鸦片战争的炮声惊醒的人,也是最早意识到变革是中国唯一生路,并把变革付诸实行的人。鸦片战争之后,广东成为海防前线,中国的外贸重心移到上海,广州的商业一落千丈。曾经由商人捐资、接收商人子弟的越华书院,亦一天不如一天。书院的斋舍讲堂,因经费穷绌,颓败失修,又屡屡被官府侵占。教学条件日渐恶劣,请不到名师大儒主讲,其地位便逐渐被学海堂、菊坡精舍、应元书院等取代;地位愈低落,愈吸引不到名师大儒,于是陷入了恶性循环。光绪年间担任越华书院山长的叶衍兰,以诗词闻名,为清代词坛“粤东三家”之一,人称“南词正宗”,据说“工小篆,常以吟唱为乐”,绘画人物仕女,尤精摹写。然而,执掌书院,不问学术建树,而只以琴棋书画见长,能无滔滔浪淘之戚?书院的没落,遂成不可逆转之势矣。